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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和小狮子

老房子和小狮子

 

【浪浪钉】安喀斯的鱼

2.7w+,一发完。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BGM:《Cornfield Chase》/《原野追逐》(CorrMin)




  张哲瀚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龚俊切菜的手猛然一顿,锋利的刀片瞬间擦过白皙的指腹,涌出的血珠和番茄猩红的汁液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沿着案板向下淌。

  他拧开水龙头,边把手放在底下冲洗,边若无其事地扭头朝张哲瀚笑了一下,说:“我当然知道。”

  灯光明亮的厨房里蔓延着一种与温馨的环境截然不同的,死寂般的沉默。

  张哲瀚一愣,半晌有点索然无味地讷讷“哦”了一下,也不再继续出声,背着手跟在龚俊身后继续看他做饭。

  龚俊煮完番茄蛋汤又开始有条不紊地炒菜,洗得绿盈盈的蔬菜在锅里被程序化地翻来炒去。他略向后倾了倾身,侧过头询问道:“一会儿再炒个虾仁好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明艳的眉眼在灯光的折射下泛出漂亮的微光来。但眼神却仿佛找不到附着点似的,空落落地漂浮在某一个虚无的地方。

  张哲瀚知道那是他站着的位置。

  真奇怪,他想,明明根本看不到我,但这位前同事总能准确地猜到他所在的大致方向。

  是的,前同事。

  张哲瀚无所谓地应答了一声,说:“都可以。”然后在发呆的间隙里,忽然回想起龚俊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的表情。

  彼时距离他死掉应该还没过去多久,他是这么猜测的。

  因为张哲瀚是在铺天盖地的尖锐剧痛中醒过来时,刚睁开眼时甚至因为身体过于疼痛,出现了短暂的失明和耳鸣。他感到耳朵和鼻子都在汩汩地向外涌出温热的血,但是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手还是那双骨节分明,晒得有点黑的手。只是连同身体一起,变成了半透明的色泽。

  像个幽灵。

  张哲瀚从沙发上坐起来,有点茫然地慢腾腾环顾了一圈四周。他感到无措,因为他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哪里,记忆就像一幅杂乱无章的残缺拼图,纸板上有一大半的零碎图块都凭空消失了。

  他两条腿垂在沙发边,用手撑着绣了玫瑰的浅草色坐垫,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公寓。

  面积不算很大,墙壁刷成了清爽的米白色,客厅和卧室都铺着木地板,卧室门框上悬挂着一串随风晃动的风铃。沙发下面铺着毛茸茸的印着小狗图案的毯子,旁边挨着几盆已经枯死的多肉和蔷薇。

  张哲瀚说不上来原因,但本能地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来,他想了想,认为或许因为这种装修风格碰巧也符合了他的审美。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先是一连串钥匙丁零当啷的碰撞声,接着是防盗门吱呀转动的动静,张哲瀚好奇地顺着声音抬头去看。

  是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穿着身沉闷的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纸箱子,应该是公寓的主人。

  他觉得有些面熟,脑海里迅速开始检索有关这个人的认知,虽然思维转动得实在有些过于缓慢,但好在还是想起来了。

  是几年前和他一起拍过一部古装剧的演员,名字应该是叫龚俊,别的再多的张哲瀚就记不起来了。他正抱着胳膊倚在靠背上冥思苦想,龚俊已经换好拖鞋走进了客厅。

  明明指针才走到下午一点,但阴雨天的光线昏暗得仿佛已经到了傍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潮湿气息,沉闷的热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推动了落地窗旁的白色窗帘。

  龚俊弯下腰,把纸箱锁进了窗户旁的柜子里。

  张哲瀚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潜意识和本能反应都没有感受到任何不舒服和防备,他有点高兴地想,这个前同事人应该不错。

  于是他放下心来,从沙发上下来溜到龚俊身后,恶作剧般拍了拍他的肩膀,轻飘飘地说: “嗨。”

  龚俊被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朝前趔趄了半步,险些就要摔倒。

  离得近了张哲瀚才发现他的状态相当差,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周透着长时间没能好好睡觉的乌青,胡子没怎么刮,额发长得遮住了眼睫也没管。

  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淹没在浓重的疲惫和颓丧里。

  张哲瀚有些意外,一时之间简直想为刚才草率的行为道个歉。龚俊终于回过神来,他撑着电视柜稳住身形,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扣在柜沿的手指绷得泛出病态的青白。

  “……张哲瀚?”

  龚俊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好像生怕惊扰了谁。震颤的音节在飘满尘埃的穿堂风里很容易就被吹散了,而落到张哲瀚耳边却像是带着炙热的温度,烧灼得他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龚俊没有得到回答,再开口语气就显而易见地变得急促起来,他慌乱地朝四周看去,嗓音发紧地重复道:“张哲瀚?是你吗?你在这里吗?”

  他开始朝周围一切能触碰到的地方毫无章法地摸索起来,茶几上的饭盒,地毯旁的猫砂盆,衣架,掉到地板上的投屏遥控器……统统在他近乎失控的动作里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张哲瀚忍不住想吐槽,可是毫无由来的悲伤压得他险些喘不过气。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在这呢,你别着急。”

  时间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无序的行为停止了,连同空气也陷入了安静的凝滞。龚俊没有抬头,悬在半空中朝他伸来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张哲瀚看见他低垂的眼睫下闪过若隐若现的水色,猜想应该是哭了。

  他感到不明所以,困惑地问:“龚俊,你怎么了?”

  龚俊明显一僵,他怔怔地抬起头盯着张哲瀚站着的方向,嘴唇张合了好半天都没能成功地发出声音。

  张哲瀚耐下心来,好声好气地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吧?”

  龚俊终于说话了,低哑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干涸龟裂的湖水,破碎得让人心惊。

  他答非所问地问道:“我是谁?”

  怎么回事,难道他也失忆了吗?张哲瀚一下子颇为感同身受,开始同情起这位倒霉的同类来,连语气都不由自主温和了好几个度。他说:“你是龚俊,和我…嗯,一起拍过一部叫《山河令》的电视剧。”

  “是我的前同事。”

  张哲瀚笃定地给他们的关系一锤定音道。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龚俊忽然笑了起来,英俊的男人一边大笑一边捂住了眼睛,笑声里满是空洞的苍凉和撕裂的痛楚。他痛不可遏地弓起脊背,眼泪一滴滴从指缝里漫出来,将瘦得伶仃的腕骨浸得湿透。

  张哲瀚不知道他怎么了,不过好在虽然变成了灵魂,但还是能够触碰到物品的。他从蒙上灰尘的抽纸盒里撕了张纸塞进龚俊手里,小心翼翼地柔声安慰道:“你别哭啊,遇到啥事了这是,要不和我说说?”

  这话说完连他都觉得好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能帮活人解决什么麻烦呢,不带来麻烦就不错了。

  而龚俊只是握着那张皱成一团的纸巾,长久地,一言不发地落着泪。张哲瀚聪明地领悟到了他说不出口的也许是一些私事,于是干脆就地坐下在旁边陪着他发泄,时不时递张纸递个洗干净的苹果过去安慰龚俊。

  一人一鬼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安静地在客厅里度过了这个瓢泼大雨来临前的昏暗午后。

  从那过后龚俊却像完全忘了这件事似的,态度离奇地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开始拿张哲瀚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

  比如吃饭,张哲瀚其实真的无所谓,因为无论什么饭菜吃到他嘴里都味同嚼蜡,字面意思上的味同嚼蜡。

  但龚俊在这件事上却展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偏执,他每天按时起床,询问张哲瀚一日三餐想吃什么,然后天还没亮就出门买菜。

  同样张哲瀚也不需要睡眠,何况公寓里只有一张床,于情于理他总不好跟同事睡到一起去。索性就在卧室阳台呆着看风景,原本他想出门逛逛,但后来发现不知道出于什么超自然原理,他用尽办法都无法离开这间公寓,于是只好作罢。

  有时候他站着站着想体验睡眠的滋味了,就会窝在沙发上闭一会儿眼。而龚俊总能神奇地定位到他的位置,有好几次他拎着钥匙和超市购物袋临走前,都会习惯性地朝张哲瀚的方向看过来打声招呼,说:“我走了。”

  张哲瀚没有同居经验,刚开始对于这种日常对话实在别扭的不行,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龚俊和他说话,他就大大咧咧地翘个二郎腿躺在沙发上朝他挥挥手,说:“知道了。”

  但是新鲜劲儿过后,张哲瀚很快就烦躁起来。因为大多数时间他根本不想吃东西,一方面是懒,另一方面任谁被现实反复提醒自己已经死了,滋味都不会好受。

  他很委婉地再三跟龚俊表达了想法,龚俊只会点头,点完头了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第二天照常鸡都没叫就起床出门。

  次数多了以后,有一次张哲瀚终于不耐烦了,他端着碗看着面前热气腾腾但吃进嘴里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的辣子鸡,筷子反复提起来又收回去。最后心烦意乱地朝龚俊发脾气,他说:“我都跟你讲了不要再做我的菜了,我什么都不想吃。”

  龚俊穿着件黑色的T恤坐在对面,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张哲瀚破罐子破摔般甩了句很难听的重话出来,他说:“龚俊,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不需要吃东西,你不明白吗?”

  而龚俊只是用和眼下如出一辙的平静神色回应了他,甚至还笑了笑,他说:“我知道啊,张哲瀚。”

  明明只是稀松平常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可有一瞬间张哲瀚竟然觉得不寒而栗,他从龚俊滴水不漏的神色中,读出了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死气。

  然而那神色也只是转瞬即逝,龚俊伸手拿过张哲瀚的碗去给他盛汤,只留下了一个裹在宽大T恤里越发削瘦的空荡背影。

  这次的导火索是已经炒好搁在盘子里的藤藤菜,张哲瀚三十多年来的常识足以让他对这个东西有所认知,知道这是个川渝特色菜,大名空心菜。

  但龚俊还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唠叨,语气甚至罕见地带了点欢快。他一边解开塑料袋一边拿过洗菜盆和张哲瀚介绍:“这是我们那边的菜,叫藤藤菜。蒜蓉和清炒都很好吃,以前…”

他话音倏然一顿,眼睫快速眨了几下后又自然地地继续说道:“以前有个人特别爱吃,每次回家我妈都会给我们做这道菜。”  

  张哲瀚听得漫不经心,以为他是在指哪位亲戚或者朋友。

  龚俊做汤炒菜同时进行,还不忘扭过头来问他:“张老师,你爱吃这个吗?”

  张哲瀚看着他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翘起的酒窝和弯出柔软弧度的卧蚕,突然没由来地觉得烦闷。

  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然而苦于死要面子的自尊心作祟,他只能一边在心里懊悔,一边继续冷着脸跟在龚俊身后转悠。

  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了,不知道是小区地理位置偏僻还是隔音墙装得好,明明正是车水马龙的下班时间段,这里却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是的,太安静了。张哲瀚突然反应过来。

  大部分时间龚俊都是沉默的,挂在墙壁上的投影仪除了张哲瀚偶尔用来看电影外他从来不用。家里明明摆着蓝牙音箱,却一次都没打开过。猫砂盆里干干净净,原本应该有只小猫在这里的,黄白条纹的,吃饱就会趴在落地窗旁晒太阳的胖三花,但是也没有。

  甚至灯也不常开,有时候晚上张哲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打开的卧室门时,就会看到龚俊只拧亮了床头灯坐在摇椅上翻书。

  不算明亮的灯光错落地洒了他一身,于周围的地板上环绕出一个界限分明的光圈,远远看去像是无边黑夜里的一座孤岛。

  张哲瀚恍惚地产生了某种错觉,明明他才是逝去的那个人,然而这里却更像一座坟墓。

  龚俊吃饭也吃得很少,每样菜潦草地吞了几口就搁下筷子不动了。一米八几的个子瘦得快要成了一把骨头,后背的蝴蝶骨在摇曳的光影下成了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突兀而嶙峋,带着触目惊心的,濒死的怪异美感。

  张哲瀚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啪嗒一声撂下碗,酝酿半天后严肃地开口道:“你是打算绝食熬死自己吗?”

  龚俊蓦然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着他。张哲瀚少有地见过几次他笑起来的样子,虽然笑容都很淡,但都是暖融融的柔软笑意。除此之外,龚俊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嘴角抿着,看起来冷漠而孤寂。

  他还是第一次在张哲瀚面前流露出这种不安无措的神情。

  都住一起这么久了,张哲瀚心想,再怎么样也该从同事情谊升级到朋友了吧。他自作主张地再次单方面下定义,然后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苦口婆心地试图去开解龚俊:“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无论怎么样人总得好好活着吧,活下去才有解决困难的希望。”

  龚俊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在无望地自嘲。望过来的眼神既温柔,又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他说:“没有希望了,张哲瀚。”

  他身上那种灰暗压抑的情绪忽然被凿开了一角,不加掩饰地,鲜血淋漓地从骨髓血液里朝外汹涌蔓延开。张哲瀚一直都知道他状态不好,严重点可以说是有些抑郁了。

  但直到此刻他才从龚俊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坚如磐石的死念。

  张哲瀚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话都说得囫囵,炒豆子似的又快又多地倒了出来,连语调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他说:“你怎么能想死呢?你不能这么想啊,以后的路还有那么长呢,你不能现在就放弃了啊。”

  他情绪前所未有地激动,双手撑着桌面目光灼灼地盯着龚俊,郑重地说:“而且你要是死了,爱你的人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龚俊晦暗不明的眼神忽然动了一下,像是绷紧的大提琴弦被轻轻拨动了片刻。他低声重复道:“爱我的人……会非常非常难过……”

  张哲瀚见开导起用处了,立马一鼓作气地接着激励他道:“对啊!如果是我爱的人死了,我肯定会很难过,你也是这样啊。所以千万要好好活着,人生还长着呢。”

  龚俊长久地沉默着,久到饭菜的热气全部消散得无影无踪,久到张哲瀚都有点儿站累了正要拉开椅子重新坐下来时。他才很轻地点了点头,说:“好。”

  那天晚上张哲瀚突然久违地体验到了睡着的滋味儿,几乎是刚挨着沙发躺下来,他就浑然不觉地陷入了沉睡。

  外面入了夜就开始狂风大作,暴风雨来得又快又急,苍白的闪电仿佛神明的审判割裂了半片夜幕。龚俊走到客厅拉窗帘,不放心地朝沙发上隆起轻微弧度的毯子望了一眼。

  他看不见张哲瀚,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此刻正被困在翻腾的记忆里,呼吸极不安稳地挣扎着。

  轰鸣作响的滂沱雨声中,张哲瀚回到了熟悉的山坳里。

  三十八度的酷暑,连漂浮的寥寥几缕残云都是死气沉沉的。他站在毫无遮挡物的黄土高山上,整个人被热气蒸得面红耳赤。不断涌出的汗水一层层浸透了条纹衬衫,张哲瀚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般,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劈头盖脸的日光下。

  所有人坐牢似的呆在这个偏远的西北山沟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从入夏到盛夏,每个人都被折磨得掉了一层皮。张哲瀚不止一次听到有工作人员私下抱怨说,李运通这个戏疯子,到底是想折腾死谁。

  可又没办法,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能进到这个国际知名导演的剧组,是八辈子都求不来的好运气,轻则可以提高知名度,重则能把各大奖项拿个大满贯直接飞升。

  但李运通是真疯,张哲瀚自诩已经够疯了,然而跟他比还是要相形见拙。剧组拍摄完全采用封闭式,进来了就立马断掉一切外界联系,除了一心一意跟组琢磨剧本别的什么都别想干。

  况且条件是实打实的艰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坳里一没有酒店二没有饭店,紫外线和即将到来的高温天都是考验,片酬也算不得高。单是这些严苛的情况,就在招募演员的消息放出之际逼退了不少人。

  可剧本是写得真好。

  张哲瀚坐在工作室捧着本子挑灯研读了大半夜,最后铁下心来一锤定音拍了板。

  他要去,他去定了。

  故事讲的是一个心怀热忱的青年律师的故事,二十多岁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落后小镇里做免费法律援助,没想到撞破了当地黑吃黑的恶性事件。年轻人不屈不挠地试图伸张正义,然而谁的正义也没能伸张得了。

  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从小镇延伸纠缠到市里,再到权利更高的地方,一层一层,盘根错节,像娇艳招展的罂粟,从根里腐败发烂。

  他一次次挑战权威,申诉报告发出又被驳回,在抽屉里积攒了厚厚的一打。最后虽然成功撼动了黑暗一角,可也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年幼的妹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惨遭奸杀,年迈的父亲被栽赃入狱,母亲经受不住打击很快就病逝了,他则被强行扭送到精神病院关押了数月,下场潦倒而惨烈。

  从挑角色到试戏都很顺利,张哲瀚读剧本的时候就几次动容地落泪,进组后更是把所有事情都抛之脑后,全身心地泡进了这个角色里。

  为了更贴合律师的形象,他白天拍戏,晚上就不眠不休地借着老旧灯泡昏暗的光线读法律大部头。闲暇时间会攥着杂粮饼踱拉着布鞋蹲在田垄上和当地居民打成一片,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剧情需要和经常一起聊天的农民大叔的影响下,变成了抑扬顿挫的西北方言。

  这里白天热,晚上也沉闷得摸不着风,张哲瀚的食欲犹如山体滑坡般溃散。来之前李运通还再三要求他减肥,要瘦,瘦到镜头前让人觉得可怜的程度。眼下倒好,省事了。

  两个月下来张哲瀚清减了一圈,整个人也在黄土高原的苦晒下几乎褪了层皮。

  可是青年太苦了,他以为周子舒那种连活着都像在献祭的苦,已经是他能经历的最大限度了,可放在青年律师这里竟然也无从比较。

  有天拍大夜戏,张哲瀚熬了个通宵从头天下午拍到第二天清晨,拍得知妹妹被奸杀的戏份。

  衣着精美的中年领导神色不屑一顾地勾起个恶毒的笑容,他揪着张哲瀚的衣领狠啐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很有能耐吗?觉得世界都得靠你们这些张口闭口伸张正义的人来拯救吧?睁眼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别总妄想着打倒这个扳倒那个,你就是个一文不值的跳梁小丑,什么都做不了。”

  中年人乘着轿车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把手机当作不值钱的玩意儿扔在了他面前。女孩儿凄厉的尖叫哭嚎声就在青年眼前一遍遍循环播放着,张哲瀚一声不吭地跪在漫天黄沙里,满头满脸都是呛人的肮脏尘土。

  衣不蔽体的女孩在晃动的画面里拼命挣扎着,路口的垃圾桶被踢倒了,乱七八糟的泔水淋淋漓漓泼了她一身,街边的路灯静静地闪烁几下后彻底熄灭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歇斯底里的哭声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反抗着,厮打着,被一群人拖进了幽暗的小巷。

  李运通拍戏向来全凭感觉,感觉没到就一遍遍拍,拍到他认为满意为止。这次之前除却对手戏演员的失误和场景布置问题,已经是拍到第五遍了。张哲瀚连着两个多月吃不好睡不好又不眠不休连轴转了通宵,被折腾得已经虚弱到心力交瘁。

   副导演看他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虚脱般流了满身的冷汗,忧心忡忡地下意识就要喊停。李运通冷静地伸手制止了他,他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目光牢牢地盯着张哲瀚。

  气氛陷入了肃穆的寂静里。

  张哲瀚终于开始有了反应,他佝偻着背双手颤抖着趴伏在地上去够那只手机,又因为抖得实在太厉害,摸了半天怎么也摸不到。他像是忘记了行走的能力,浑身瘫软地勉强朝前爬着,跪着,膝行着,滚烫的眼泪一滴滴凿进砂石和黄沙里。尖锐的碎石把他的裤子割烂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血肉模糊的膝盖把沙地浸润出怪异的猩红色。     

  青年终于够到了手机,他把那个冰凉冷酷的四方机器牢牢攥在手里,在过路人好奇和打探的目光下,一边控制不住地干呕,一边把头抵在地上失声痛哭着。他哭得连呼吸都是混乱的,滴落的汗淌过额头鼓起的青筋,淌过他干涩出血的发烫嘴唇,淌到电量用尽后自动熄灭的屏幕上。

  崩溃和绝望的情绪影响了周围的所有人,李运通在摄像机后面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睛。

  这条一遍就过了。

  张哲瀚瘦得越发厉害起来,话也变少了,往常见了人就自来熟唠嗑的片场活跃分子肉眼可见地消沉起来。制片人怕他受角色影响太过,但是拍摄需求又不能让他克制情绪,只好明里暗里隐晦地劝他多注意心情抽空好好休息。

  有人来跟他说这个,张哲瀚就点点头抿出一个倦怠的笑,说,我知道,你放心。

  但事情终究还是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越滑越深。

  拍摄杀青戏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青年在精神病院里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他拎着装了几件旧衣服和私人物品的塑料袋,在门卫幸灾乐祸地注视下,神思恍惚地走了出医院。

  他被律所开除了,律师执照也被吊销了,家里的房子早就被暗箱操作转让给了别人。镜头特写给了在袋子里晃荡的相框一个特写,上面印着两年前他刚到这里时,站在蓝天白云下的一张照片。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地咧起嘴,笑得坦荡而阳光。背后是旭日朝升的万顷光芒,是充满期待的崭新未来。

  张哲瀚神情茫然地站在马路前注视着川流不息的街道,他低头看了看电击过后留下疤痕和后遗症,时不时就会开始痉挛颤抖的手。看了一会儿后突然轻声自言自语道:

  “写不了申诉书了。”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谓的疯狂。他大步穿过还在亮着红灯的马路,把塑料袋扔进了对街的垃圾桶,然后在拐角的商店里买了一把水果刀。

  他用身上仅剩的一把零钞租了辆老式货车,开着车闯进了守卫森严的市政府。迅速出动的特警持着枪在他身旁围了一圈,青年眼中跳动着濒临破碎的,疯癫而亢奋的光。他怀里紧紧勒着做伪证把他父亲送入监狱的人,谈判的声音和子弹上膛的动静一前一后响了起来,他知道远处或许还有更多的狙击手正在盯着这里。

  可他什么都不怕,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在求饶声中毫不犹豫地狠狠拧动手腕,刀锋在瞬息之间切断了脆弱的喉管,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口子,滚烫的血泼了张哲瀚满头满脸。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对面,站在被簇拥保护的人群中央。青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在子弹穿破空气带来的令人牙酸的尖啸声中,奋不顾身地朝前冲去。

  他踉跄两步,身形摇摇欲坠地倒在了血泊里,紧握着的水果刀从手中脱离开。廉价的刀片在地面上徒劳地弹动几次,最终滚落在了仇人的脚下,然后被他大呼小叫地一脚踢开了。

  青年艰难地用尽全力缓慢翻过身,他感到力气和生命正在从身体里一点点流逝,胸腔里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他仰头望着清澈的天空,毫无留恋地笑了起来,唇角扬起一个短暂而干净的弧度。

  原来今天是个晴天啊。

  李运通喊:“卡!”

  周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给张哲瀚鼓掌,而他依然无知无觉地躺在水泥地上,枕着人造的甜腻血液目光空茫地出着神。刚刚才被他一刀毙命的老戏骨笑着摇了摇头过来拉他起来,他拍了拍张哲瀚的肩膀,神情有些复杂,半晌才叹了口气道:“都结束了,小张,结束了。”

  张哲瀚好半天才找回发声系统,他听见自己用毫无起伏的冷淡语气,艰涩地说:“我知道的,老师,您别担心。”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张哲瀚心里比谁都清楚哪里出了问题,他像往常每次拍完一部戏时一样出去游山玩水,这次还被多放了半个月的假。他开着车从新疆伊犁自驾游到乌鲁木齐,在热闹的街市上和烤羊肉串的大叔聊风土人情,聊见闻经历。晚上有篝火晚会和派对他也场场不落地去参加,和城市里每一个自由热烈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可张哲瀚知道,这些都是徒有其表的假象。

  离开人群后的每分每秒,看不见底的抑郁情绪像头吞噬人心的怪兽叫嚣着把他往深渊里拽。他每天按时吃心理医生开的药,坚信她说的过一个月慢慢走出来就会好,但反反复复的焦虑崩溃折磨得他在深夜难受得恨不得拿头撞墙。

  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终止于北京市中心,一座刚建成没多久的观景大楼前。朦胧斑驳的旋转光影里,张哲瀚看见自己醉眼迷蒙地按下了玻璃门的开关键。

  他那时候已经很久没能睡过一个好觉了,治疗历经大半个月后多少也起了效果,焦灼的心态逐渐归于没有波澜的心平气和,可失眠却依旧反复发作。

  但是工作不能停,他能从娱乐圈的高转速和强压之下喘息一个月已经够久了。工作室的人知道他状态不好,也就没催他,只把积攒的剧本打包送过来让他慢慢看。

  张哲瀚经常会去一个酒馆里读剧本,没有酒水供应的下午时间段,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点杯咖啡边看边喝。夜幕降临时才在晚间场正式开始前要上几杯酒,然后早早喝完后回家。

  圈子里打拼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社交应酬场合他也没少去,但酒量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差。张哲瀚心知肚明烈酒啤酒混在一起吞咽下去会怎么样,但还是寄希望于能够对糟糕的睡眠情况有点帮助。

  于是他在苏醒的边缘,目送着那个喝得微醺的背影脚步踉跄地走进了黑漆漆的大楼里。

  张哲瀚惊惶地从睡梦中挣扎着睁开了眼,小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钟摆一刻不停的嘀嗒声在回响着。他擦了把从额头渗出的冷汗,喘不过气似地揪着毯子弓着腰大口呼吸着。

  消失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重新出现,融合进了那副残缺的拼图画里。磅礴的情感不容抗拒地囫囵塞进大脑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只能徒劳而迷茫地低声喘着气,企图用时间的流逝来让剧烈跳动的心脏恢复平静。

  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张哲瀚捞过茶几上冷透的茶水灌了一口,抬头瞄了眼时间。

  上午十一点。

  切菜的笃笃声,水流哗啦啦的流动声,开合冰箱的碰撞声,拧开煤气灶的打火声,一切都在他耳边缓慢复苏,一一变得清晰鲜活起来。

  是龚俊在厨房做午饭。

  他情绪低落地团在地毯上又坐了一会儿,才在餐桌顶灯亮起来的时候,慢腾腾地挪过去拉开椅子就坐。

  菜色出乎意料地很少,虽然还是有昨天早上敷衍龚俊时提到过的番茄炒蛋,但明显从以往的两人份变成了一个人的份量。

  张哲瀚还没来得及问,龚俊先一步开口做了解释。他说几个字要停一下,仿佛做出这个决定耗费了很大的决心,但仍然坚持着努力把话说完了。他说:“我昨天想了想……还是不强迫你吃饭了,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吃这些,之前是我太固执了,对不起,张哲瀚。”

  他不让步的时候张哲瀚还有理由偶尔耍耍脾气,现在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了反倒搞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张哲瀚连连摆手,又想起龚俊压根看不到他,赶忙出声说:“没关系,不要紧的,你别太愧疚,我其实不大在意的。”

  哄完龚俊他顺势礼尚往来地检讨道:“我也不该冲你发脾气的,不好意思哈。”

  龚俊愣了愣,抿唇笑了起来,眉眼看起来生动了不少。他点点头,说:“没关系。”

  陪着龚俊吃完午饭,张哲瀚觉得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于是边搂着抱枕在沙发上坐下来,边慎重地朝他袒露了一点点心声。

  “那啥,我问你个事儿啊。”张哲瀚支支吾吾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开了口。

  龚俊正忙着拖地,拖把路过茶几旁时张哲瀚下意识地抬了一下脚,抬完才反应过来根本没这个必要。他有些落寞地摸了摸鼻子,恹恹地问:“我醒来就在你家里了,而且一直出不去,你知道原因吗?”

  初秋萧瑟的风声从大开的窗户里毫不吝啬地一拥而入,米白色的窗帘被推得飘了起来,龚俊背对着他,半个身影都笼罩在散落一地的天光里。张哲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缓缓低声道:“我也不清楚。”

  下午的时候外面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龚俊照例独自呆在卧室里抱着从纸箱里翻出来的书看个没完。张哲瀚有次无意间瞥见过那本书,是一本边页已经发黄泛旧的《小王子》,他当时还觉得挺有意思,三十好几的男人了怎么这么富有童心。

  紧接着,他就看见龚俊捏着书页的手指轻微颤瑟起来,他对着一本毫无特别之处的童话书,不声不响地泪流满面。

  张哲瀚在窥探到别人隐私的无措,和难以解释的锥心蚀骨的疼痛中落荒而逃,后来再也没在龚俊看书的时候靠近过他。

  鬼魂也会感知到心痛吗,他百思不得其解。

  雨声逐渐密集起来,张哲瀚百无聊赖地打开投屏找影片看,首页的古装武侠合集里打头阵的竟然还是好几年前的一部《山河令》。

  老实说他现存的印象里只能堪堪记起这个电视剧大致讲了什么,拍了多久,和谁一起拍的,其他的一概一片空白。张哲瀚在搜索超英电影和点开推荐栏的冲动中犹豫了不到两秒,干脆地点进了《山河令》。

  片头曲悠扬的曲调刚一出来,卧房里龚俊的声音就紧跟着响了起来,他合上书走到房间门口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你在看什么?”

  张哲瀚忽然来了兴致,他往旁边挪了挪腾了位置出来,拍拍沙发说:“来来来你过来我们一起看,回顾一下过去嘛!”

  龚俊没动,他以一种张哲瀚看不懂的复杂眼神,近乎凶狠地盯着他。他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放下书默默地走了过来,在张哲瀚身边坐下。

  剧集从第一集开始播放,看到周子舒为了逃离天窗下手无情地朝身上钉钉子时,哪怕时隔已久张哲瀚还是啧啧感叹了半天:“这得多疼啊,换我估计还得再犹豫个几天,我可怕疼了。”

  他像一个局外人般,对着周子舒身上的伤口纠结心疼地长吁短叹。

  龚俊没说话,默不作声地朝他身边靠了靠,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声音很轻地说:“很疼吧。”

  不像个问句,反倒更像在自言自语。

  张哲瀚以为他是在说周子舒,于是叹了口气,附和道:“肯定很疼。”

  然后他听见龚俊哑声说:“对不起。”

  张哲瀚纳闷地扭头看着他,心想你在替温客行道歉吗?也不用吧钉子跟他倒也没关系。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在跟谁道歉呢。

  他清清喉咙,追问的念头几次冒出来又被按捺下去。算了。张哲瀚想,还是不问了。

  因为龚俊看起来,实在是很难过。

  和谐的观影时间就这么持续了下去,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向来沉寂的公寓里难得有了点儿热闹的生气。张哲瀚裹着毛毯,在暖和放松的氛围里,再一次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刚看了电视,这次浮现在眼前的场景竟然是在《山河令》的片场。

  热,还是热。天知道张哲瀚天不怕地不怕数九寒冬穿着单褂在雪地拍戏都撑过来了,唯独受不了炎炎夏日的酷热。

  横店的夏天仿佛一个布满了飞虫和湿热蒸汽的囚笼,中场休息的短暂时间里,张哲瀚裹着厚重的戏服,生无可恋地捧着小风扇倚在树边乘凉。蚊虫的嗡鸣声、青蛙的叫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奇怪的喋喋声,几种声音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混杂成了一首极具特色的交响乐。张哲瀚靠着那点微薄的风力散着热,苦中作乐地想,这也算人生罕有的体验了。

  汗水顺着湿透的内衬往外渗,他小口小口地呼着气,刚平心静气了没几分钟,身边突然凑过来一个存在感极强的移动热源。龚俊拎着拖到地面的华美长袍,看起来滑稽又有趣,像个走路小心的古代公主般跟张哲瀚并肩挨在了一起。

  龚俊身上倒不是很热,他好奇地伸手碰了一下张哲瀚的小风扇,皮肤不小心相触的部分甚至还泛着凉浸浸的温度。张哲瀚艳羡地腹诽,难道个子高散热功能更快吗,真是不公平啊。

  龚俊毫无察觉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漂亮的一抹月牙,看起来无害而赏心悦目。他说:“今天真的好热,张老师给我也吹吹吧!”

  他们刚进组没多久,关系正处在稳步升温的阶段。张哲瀚对这个内敛而慢热,常常因为放不开而被逗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弟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点热衷照顾人的天性来。

  他把风扇掉了个方向对着龚俊吹,看他散落下来的长发被吹得上下翩飞。龚俊傻乎乎地笑,好脾气地任由张哲瀚恶作剧似地伸手去卷他发梢玩儿。

  这一幕持续了没有多久,张哲瀚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已经跳到了其他的零碎片段里。

  他看到了每天按时放在餐盒里的苹果,敲响房门送过来的鸡汤,带着冰霜勾开拉环的无糖可乐,瓢泼雨夜房车里仓促地躲雨……画面仿佛快闪似地匆匆一瞬即逝,说是走马灯都不为过,至少走马灯都比这慢一点吧。

  张哲瀚怨声载道地叹气,就不能稍微停一下吗,好歹也让我看清楚。

  可能是心声真的被听到了,高速闪动的画面倏然静止在了一片树林里。

  是正式开拍前的走戏阶段,他热得实在没忍住,于是把外袍褪了一半下来搭在脊背上。龚俊一边背词一边下意识地把扇子横过来给他扇风,旁边调试器材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低头继续忙活去了。

  张哲瀚看见自己侧过头就着龚俊低头的姿势,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句:“谢谢龚老师。”

  龚俊念台词的声音顿了顿,一声“阿絮”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里,化成了无奈却温柔的:“张老师。”

  “哎。”张哲瀚就笑,多情的杏眼漾起狡黠的水波,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吐字不清的黏糊,有点儿骄矜地端着腔调故意凶道:“叫魂呐你。”

  暗潮涌动的暧昧氛围如同午后在微风里颤颤悠悠摇摆的草尖,摇曳而欲语还休地从两个人四目相接的眼神里滋长开。

  午休只睡了短暂的半小时,张哲瀚就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去看龚俊在不在视线范围内,然而并没有。

  好在没有。

  他一时间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感受,记忆归位后所有对应的情绪感知也随之恢复了。张哲瀚捂着烧得绯红的脸久久无言,虽然回想起来的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片段,但他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他可能,也许,大概,对龚俊这位同事,有所企图。

  最起码在拍摄期间是这样。

  张哲瀚试图去复盘这份感情究竟是从何而起,但无奈有关龚俊的具体记忆还是模模糊糊的,只能寄希望于下一次的梦境了。

  但是一连好几天过去,他再也没能睡着过。

  龚俊比起之前暮气沉沉的状态要好转了一点儿,他在张哲瀚的指挥下把枯死的盆栽换上了新栽的蔷薇,浇水施肥后搬到了日光充沛的阳台上养着。做饭的时候也会记得打开电视放会儿新闻,看新闻是张哲瀚提议的,他骨子里还是很喜欢这种由播音腔营造出来的,属于中国传统家庭的普通烟火气。

  镜头从混乱的国际局势切回了国内的快报,过后就是亲切的天气预报。张哲瀚坐在椅子上腿一晃一晃地跟着音乐声哼调子,然后聚精会神地瞅着屏幕看天气情况。

  未来几天的温度都不算高,来势汹汹的秋老虎还在蛰伏着,初秋的气温出乎意料地维持在了一个相对平稳下降的趋势。张哲瀚看着图标上一轮小小的太阳心想,明天应该会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可惜他出不去。

  张哲瀚刚遗憾了没几秒,突然想起从他来到这里开始,龚俊除了买菜以外,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工作和社交统统断掉了,活得孤独又封闭。

  他虽然到现在也不清楚龚俊到底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但人总要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不然就这么活着也太苦了。他才三十四岁呀,张哲瀚又想叹气了,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于是他揣着尽力克制住的满腔情愫,一唱三叹地喟叹了一声。龚俊被他愁绪万千的模样惊动了,收拾碗筷的动作一滞,朝着张哲瀚望了过来:“怎么了?”

  张哲瀚望着在他每日的唠叨和逼迫下,龚俊慢慢愿意积极主动地多吃点饭,从而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儿脸颊肉,想说的话一瞬间都停在了嘴边。

  唉,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心动。

  客厅的大吊灯被打开了,龚俊站在璀璨流转的灯光下,白皙的脸庞和俊美的眉眼被映照得泛着温润的光。张哲瀚一边撑着下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一边开始临场发挥演技道:“我好想去公园走走看看啊,可惜出不去,哎,秋天的景色肯定很漂亮。”

  龚俊问他:“那你有什么解决方案吗?”

  张哲瀚心下一惊,以为意图这么轻易就被看穿了。然而龚俊只是很认真地稍偏着头看了过来,一副诚恳征询建议的模样。

  张哲瀚这才放下心来,满意地哼了两声,挥了挥手说:“那就指派你替我出去看一看吧,记得回来分享一下感受啊。”

  龚俊连思考都没思考,直接做了妥协,他乖乖点了点头,说:“好。”

  当天晚上张哲瀚抱着枕头堂而皇之地晃进了卧室里,然后在龚俊探寻的眼神中理直气壮地乱编借口道:“沙发睡腻了,来体验一下睡床的滋味。”

  张哲瀚回想了一下找回的记忆里,龚俊对他这个前辈态度还挺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于是又小小地骄纵了一把,补充道:“你不会不让我睡吧!”

  龚俊捧着翻到一半,摊开在膝盖上的书静静笑了笑,眼睛里闪烁着柔软的光芒。

  紧接着,龚俊朝他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一侧,说:“过来睡吧,张老师。”

  这间公寓里所有的摆设都彰显着这是个单身公寓,唯独这张双人床显得十分格格不入。明明一个人睡却非买这么大的床,还摆两个枕头。张哲瀚不解地在心里犯嘀咕,难道这就是富起来的乐趣吗,还是什么个人癖好。

  腹诽归腹诽,张哲瀚还是很满意地钻进了被窝里。他身量不大,尽管也是一米八几站在那儿,但骨架小身形也清瘦,和龚俊躺在同一床被子里,竟然意外得非常契合。

  天定良缘。

  张哲瀚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大字,随即又怅然地想,可惜了,谁让他死得早。

  第一缕天光洒落在窗台上时,张哲瀚就迫不及待地溜出被窝趴到阳台上去看日出。

  今天果真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他目光所能触及到的万物,都在旭日朝升的一轮日色里蒙上了金晖,连同远处辽阔的江水也涌动着粼粼的波光。

  跨江大桥车上水马龙地热闹起来,早餐的叫卖声和自行车叮铃的铃铛声从小区门口隐约传来,是再平凡不过,又温暖得令人心生向往的一个清晨。

  张哲瀚兴冲冲地要去喊龚俊起床,但真到了床边,快要涌出的话又全咽回了肚子里。那两个音节在舌尖珍而重之地辗转了个来回,最终变作了无声地叹息。

  龚俊睡得很熟,他无意识地朝着张哲瀚睡下的方向侧躺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来。

  张哲瀚有时候会半夜溜到阳台看风景,他来几次就会被龚俊抓个正着几次,龚俊仿佛不需要睡眠似的,午夜了还能眼神清明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他的动作。

  他问过龚俊几次,龚俊只是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说睡不着。张哲瀚是经历过失眠的人,那种头疼欲裂的折磨让他仅仅只是回想起来,也依然会觉得后怕。

  他站在床头看着龚俊难得安睡的样子,陷入了惆怅又甜蜜的纠结中。还没等张哲瀚从真想多陪他一段时间的落寞想法里回过神来,龚俊已经醒了。

  他睁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嘴角笑起来一个又软又甜的梨涡,朝着张哲瀚所在的方向瞧过来,懒洋洋地问:“张老师盯着我干什么?”

  卧槽。张哲瀚悚然一惊,心里的碎碎念没能拦得住,直接脱口而出道:

  “你不会是通灵了吧?!”

  龚俊怔愣了一下,唇角的笑意变得淡了一点。他用头枕着手臂,语气轻松地说:“我就是知道你在哪,天生的。”

  张哲瀚没在这个常理无法解释的问题上跟他过多纠缠,见龚俊醒了就一路跟在后头催他快点洗漱,快点换衣服,早餐也不要在家里吃了,出去尝一尝外面的味道。

  龚俊被他推着走到洗漱台前匆促地刷牙洗脸刮胡子,张哲瀚贴心地把须后水打开递到他面前,蓝色的塑料瓶在镜子里惊悚地飘在半空中,龚俊看都没看一眼化妆镜,含着漱口水接过了瓶子。

  衣服也是张哲瀚挑的,他实在是看够了龚俊成天一身黑的配色,忍无可忍地把他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出来件绣着玫瑰的衬衣命令他换上。龚俊于是乖乖地穿上了那件衬衫,又打了领带,配了西裤和皮鞋。

  他这时候看起来才终于找回了点往日明艳的一线明星的风采,不再是刚刚回到公寓时颓废压抑的模样。龚俊走出去还没三米远,迈一步路要回三次头,张哲瀚被他恋恋不舍地依赖姿态看烦了,站在门边凶巴巴地吼:“看什么看!快走!”

  龚俊笑了起来,他朝张哲瀚挥挥手,说:“张老师,我出门啦。”

  张哲瀚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间,觉得自己怎么跟个倚门送子的老母亲似的。他心情复杂地关上门窝回沙发里,然后迎来了辗转反侧心绪不宁的一上午。

  真不能怪我。

  张哲瀚找借口自我开解,他从睁开眼就一直跟龚俊待在一起。除了每天出门买菜的半个小时外,这还是龚俊第一次离开他这么久,不适应也是正常现象。

  指针滑到十一点的时候,钥匙嵌进锁眼的转动声响了起来。张哲瀚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扭头看了过去:“你回来了!”

  龚俊一手扶着鞋柜弯腰去换鞋,空着的另一只手里攥着把开得热烈的玫瑰。他走到张哲瀚面前,把那束花递给了他,说:  “刚好看到花店开门了,就买了一束,送给你。”  

  张哲瀚愣了愣,仰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龚俊笑了起来,捧着花的模样仿佛一位英俊的王子。他打趣道:“害羞了?张老师。”

  哪有人会给鬼魂送花的啊。

  张哲瀚想笑,可是莫名其妙涌出来的泪水不容分说地沾湿了他咧到一半的嘴角。他怕龚俊听出来不对劲,于是故作骄纵地大声哼了一下,伸手接过了花。

  玫瑰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盛放出一种梦幻般的炽热色彩来。龚俊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来,噙着笑意问:“还要听感想吗?”

  “要要要。”张哲瀚胡乱抹掉了淌得乱糟糟的眼泪,忙不迭地点着头,准备好好检查一下布置的任务结果如何。应该是很有成效的,他想。因为龚俊身上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死气,又显而易见地悄悄散去了一点儿。

  龚俊于是从出门后开始和他讲起,说他久违地在小区门口的早餐店吃了一顿饭,很久没去了,老板娘竟然还记得他爱吃的那几样。他给张哲瀚比划小笼包的形状,眼睛稍稍眯起来,唇边涌动着温软的光。

  “她说,你们好久不来,店里生意都变差啦。”龚俊顿了顿,眼睫微微低垂下去,又继续陈述道:“我点了小笼包和黑米粥,老板娘又送了我一份烧卖,但最后吃不下了,就都没吃完。”

  张哲瀚嗯嗯嗯地点头,附和道:“我也喜欢吃黑米粥和烧卖,哎呀你不要浪费嘛,这么瘦要多吃点的。”

  龚俊抬起眼笑,说:“都听你的,以后都吃掉。”

  张哲瀚哎呀一声,很是不好意思地夸他思想觉悟高是个听话的好同志,接着又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江边的公园,还是老模样没变。凉亭里头的老年合唱队排练了新的曲子,吹萨克斯的大爷还跟我打招呼了,跟你一样,说我太瘦了,跟哄家里的孙辈似的哄了我老半天,又说让我节…”他话音猛地一顿,余下的那个音节凝固在了喉咙里。

  “嗯?节什么?”张哲瀚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龚俊别过视线,声音有片刻的阻涩,接着又自然地继续道:“他让我多吃点饭。”

  “我看他们排练看了半个多小时,路过篮球场也呆了一会儿。小男孩真是一天一个样子,半个多月不见差点儿都没认出来,平常老爱穿白色球衣那个,哗地蹿高了一大截。”

  他横平手掌在半空里比了个高度示意给张哲瀚看,又说:“不过球打得实在糟糕,教球的那个人不来了,他们就全退步回去了。”

  张哲瀚“啊”了一声,颇为感慨地慢吞吞开口道:“那可真是太不应该了……篮球嘛,不能光靠别人教,平时也要下功夫的呀。”

  他又问:“教球的人呢?为什么不来了,被气跑了?”

  龚俊蓦地转过头看看向他,良久才弧度很轻地扬了扬唇角,说:“可能……去别的地方了吧。”

  张哲瀚以为是指跳槽了,撇了撇嘴没再吐槽。

  龚俊事无巨细地和他分享着沿途一路的所见所闻,说街口的罗森上了新口味的冰皮月饼,湖边铺满整片草坪的木槿花到现在还在都没开花,经常散步回家的那条路在翻修,沥青味浓得他不得不绕了远路回来,但是发现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火锅店,老板还招呼他说下次记得来吃,新客打五折。

  他絮絮叨叨地说,张哲瀚就认真专注地听,说到最后龚俊的话音落下时,他才带着笑意问:“那太阳呢?今天的阳光好吗?你晒到太阳了吗?”

  龚俊陡然沉默了,他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张哲瀚坐着,像是终于忍不住似地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竭力抿紧了嘴角。张哲瀚叹了口气靠过去,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轻拍,说:“好啦,没事啦,都过去了。”

  他察觉到掌心下的身躯正在轻微地震颤着,在他的安慰下好一会儿才平歇下来。龚俊抬起头,准确无误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眼底压着氤氲的绯红水色,鼻尖通红,声音里还有着掩饰不住的哽咽,但仍然很努力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带着鼻音傻乎乎地咧开嘴说:“今天的阳光很好,我晒到太阳了,张哲瀚。”

  当天晚上,张哲瀚终于又久违的做了梦。

  冰冷的,没有尽头的雨夜。

  龚俊攥着一管玉箫,于从他身边匆匆穿行过的人群里,身影萧瑟地坐在桥上流着泪。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去惊动他,任由他沉浸在温客行的情绪里一遍遍红着眼眶挣扎,却永远逃不出无可解的痛苦与沉沦。

  人工降雨和酝酿了一整天终于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滂沱雨声融合在一起,把龚俊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张哲瀚弯下腰扶着膝盖站在摄像机后,从镜头里看着他。

  看着龚俊失魂落魄地靠坐在栏杆旁,自嘲而绝望地说:“他就要死了啊。”雨水混杂着滚烫的泪水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在黑暗的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龚俊把浓重的悲哀一遍遍嚼碎吞咽下去,血肉和骨骼都在疼痛里烧灼成了灰烬,可那些痛都尽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消化不了,锋利残忍地将他从内里摧毁掉。

  他浸透在湿淋淋的无望里,在雨幕中心如死灰地呈现出一种近乎飞蛾扑火般惊心动魄的美。张哲瀚怔怔地直起脊背,连雨丝顺着凛冽的风刮到了脸上,洇湿了头发都无知无觉。

  龚俊隔着一段落满寂静光影的桥,在张哲瀚的视线范围中央。一字一句破碎地,撕心裂肺地,自嘲地,像是要把整个人剖开般低声道:

  “凉雨知秋,青梧老死。”

  “一宿苦寒欺薄衾。”

  “世事蹉跎,死生契阔,相见恨晚……叹奈何!”

  玉箫被他用力地砸断了,在电闪雷鸣的巨大轰鸣声里应声碎裂开。

  导演说,哲瀚,你去看看俊俊吧,我劝不动。

  张哲瀚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从纷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依然坐在桥上没动弹的龚俊,说,好,我去看看。

  他拎着毛巾和可乐走到龚俊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俯身给他把头套卸掉,然后拿着干燥的毛巾一点点擦着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的头发。

  龚俊乖乖坐着没动,哑着嗓子闷声问:“你怎么来了。”

  张哲瀚没搭理他,擦完后自顾自地拉开可乐拉环,对着灌了一口后又给他递了过去。龚俊伸手接了,喝了可乐也还是垮着个脸,一副出不了戏要哭不哭的样子,明艳的五官拧巴而哀愁地皱起来,仿佛真有谁欺负了他似的。

  他可怜巴巴地叫:“张老师……你怎么不说话。”

  顿了顿,又说:“阿絮……”

  张哲瀚一听这两个字立马啧了一声,屈指敲了敲他的头,说:“不准叫。”

  龚俊抽抽鼻子站了起来,听话地闭上了嘴。

  剧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都撤走了,桥边只寥寥站了几个还在忙着收拾道具的人。服装师站了半天看他们没有结束的意思,于是叮嘱龚俊一会儿别忘了把衣服送到化妆间,然后干脆地走人了。

  万籁俱寂里,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张哲瀚潇洒地倚着栏杆仰起头去看大雨后干净澄澈的星空,看了好一会儿才云淡风轻地开口问道:“龚俊,你出戏了吗?”

  龚俊站在他身边神情有些茫然,他穿着温客行的戏服,身边站着的是张哲瀚。近乎倒错的虚幻感里,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张哲瀚却继续语气淡淡地追问道:“龚俊,我是谁?”

  他问得直白而坦荡,毫不避讳地把内心所想摊开来给龚俊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执着姿态,从他这里要一个回应和答案。

  我是谁?是张哲瀚,还是周子舒,是你在剧本里能够拥抱的那个人,还是真实世界里截然不同,但又触手可及的存在。

  而龚俊只沉默了短短的一瞬,所有纠结沉郁的心绪飞快地从他的眉眼间退去,他清晰而笃定地回答道:“你是张哲瀚。”

  “是前辈。”

  “是张老师。”

  “是……”他望着张哲瀚的侧影,珍重地把藏匿已久的满腔爱意尽数揉碎在话语里。

  他说:“是我爱的人。”

  张哲瀚还是没动,龚俊看他,他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在水里,在星河磅礴的漫天光辉里亘古不灭。

  画面接着轮转,时间线一晃向后拨动了好几格。

  两周年纪念日的时候,龚俊把一本放在铺满玫瑰花瓣的纸盒里的《小王子》,捧到了他的面前。彼时张哲瀚正坐在床边埋头读剧本,被他毫无征兆的动作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发现是什么东西后,又有些好笑地抬起头看着龚俊说:“龚老师,这么纯情啊。”

  而龚俊只是站在床头灯柔软的暖黄色灯光里,一本正经地说:“可你就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啊。”他说完又催促张哲瀚赶紧把书收下,张哲瀚哭笑不得地抱着盒子去取那本书。

  刚打开翻了没几页,插图镂空的缝隙里忽然掉落出来了个什么东西。

  银白色的光弧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然后被下意识地接住攥在了手里。

  张哲瀚摊开掌心去看,一枚戒指正躺在生命线的纹路上,灼灼地闪动着璀璨流转的光华

  龚俊得逞地笑了起来,面容漾起期待的神色。他在张哲瀚面前单膝跪下来,温柔而郑重地望着他说:“和我结婚吧,张哲瀚。”

  光阴转动的嘀嗒声中,过往种种一切终于被悉数冲刷出了清晰的脉络。

  他看见他们从一个城市搬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临时租的房子换成了一起买的小公寓,休息日时一次次躲着跟拍的镜头全副武装地去逛超市,挑家具,买情侣用品来装饰新家。

  于是双人床上的另外一半被填满了,洗漱间空出来的牙刷杯位置摆上了米色的杯子。在救助站吃得圆滚滚的胖三花被他和龚俊抱回了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绕着张哲瀚的腿边打转讨零食吃。龚俊往往忍了没几秒就心软地屈服了,拉开抽屉翻出猫饼干就要喂,然后在张哲瀚横飞过来的眼刀里,被严厉地令行禁止掉。

  “超重了!!不能再吃了!!”他够不到龚俊手里举高的饼干,只好气急败坏地另寻思路,一不做二不休地勾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饼干啪嗒一声掉在木地板上,被喵呜了半天的猫猫兴高采烈地伸爪子扒拉走了。

  冬至那天,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彼时两个人刚各自结束了新剧的拍摄,宅在家里享受难得的休假时间。

  龚俊定的闹钟忘了关,早上六点不到就响了,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枕头底下摸手机,结果不小心把手机碰落到了地上。张哲瀚被一连串动静吵得烦不胜烦,皱着眉咂了咂嘴抓过被子捂住耳朵,又闭着眼朝龚俊怀里钻。

  没被按掉的闹钟聒噪地重复着铃声,龚俊半边身体被张哲瀚当人形抱枕搂着,他试图用单手去够,结果努力了半天还是差了一点儿距离。

  张哲瀚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迷蒙地瞪他,困得哈欠连天还不忘发脾气,他戳了戳龚俊的脸,黏黏糊糊地拖长语调发懒劲儿:“你——好烦!快把闹铃关了!”

  龚俊被他闹得困意全无,好笑地撸了两把张哲瀚睡得呆毛乱飞的卷发,好声好气地说:“那你先松开我,这么抱着我也动不了啊张老师。”

  “凭什么!”张哲瀚手脚并用地缠在龚俊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眼看着就要睡着了,说话全靠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在支撑,语气软绵绵的,尾音咕哝着飘散了。

  龚俊拿他毫无办法,只能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闹铃的溪流鸟鸣声和张哲瀚清浅规律的呼吸声同时落在耳边,他侧过头去看,张哲瀚已经安稳地睡着了,那双清凌凌的含情眼沉沉闭着,头歪在他怀里,一副全身心信赖的样子。

  他看了一会儿,目光柔软地笑了起来。

  张哲瀚再次醒来是上午九点了,他睡相不太好,这会儿正嚣张地横躺在床上,脚还翘在了龚俊的枕头上。

  “……”他心虚地唰一下把腿收了回来。

  拉开窗帘的时候外面落满了飘洒的鹅毛大雪,整座北京城都下白了,视线范围里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朦胧起来,窗户上也凝结起了薄薄的霜雾。

  张哲瀚是近年才搬到这里来的,往年冬天不是在南方就是在南方,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他踱拉着毛圈拖鞋晃到厨房去找龚俊,龚俊正在忙忙碌碌地煮饺子煎鸡蛋切小菜。升腾的热气蒸得窗户上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他穿着睡衣系着围裙,专心致志地搅动着锅里沸腾的热水。

  “今天吃饺子啊?”张哲瀚有点惊讶地问。

  龚俊尾调上扬地“嗯”了一声,一边往锅里下饺子一边给他解释:“北方的传统,入乡随俗嘛。”

  撕开的冷冻袋上标着猪肉大葱馅儿,一盒四十个全都顺着沸水滚落了进去。张哲瀚馋得立刻旋风般冲进隔壁洗漱间刷牙洗脸,然后顶着满嘴清爽的薄荷味坐在餐桌前,随着音箱里的音乐活活泼泼地晃着腿等开饭。

  早间新闻里正在直播全国各地的航拍,大雪来得突然,北方大部分地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主持人在连线镜头里提醒各地市民要做好防寒保暖的准备,又让对面举着话筒采访交通路况的记者注意看路小心防滑。

  龚俊端着饺子和餐盘走进客厅的时候,张哲瀚正撑着下巴看航拍画面里的北京。后海连夜上冻了,三里屯街头铲雪的工作车正在嗡嗡地清扫马路,北体北邮的学生忙着在操场上撒欢打雪仗,而故宫在雪色的笼罩下,沉淀出一种庄严恢宏的气韵来。

  “我们一会儿出门去踩雪吧?”他捧着碗小心地吹气,满足地啜了一口饺子汤。

  龚俊说:“好啊。”

  于是两个人全副武装地溜进了工作日的故宫,张哲瀚裹着蓬松的白色羽绒服戴着个毛线帽,留长了的栗棕色卷发扎成了小啾啾翘在耳后。他下巴埋在毛茸茸的围巾里,眼睛被冷气激得雾煞煞的,站在雪地里费劲地朝龚俊挥手:

  “龚老师————!”

  龚俊正在给一株梅花拍照,听到声音就停下动作回过头去看,然后被呼啸而来的雪球冷不丁盖了一脸。

  “……”

  “张哲瀚。”他放下相机,抹了把顺着衣领灌进去的刺骨雪水,冷静地宣布道:“等下有你好受的。”

  两个刚三十出头的男人在空旷的广场里你追我跑地闹成一团,张哲瀚玩得不亦乐乎,眼睛笑得亮晶晶的,梨涡挡都挡不住。后来实在跑不动了靠在墙边被埋成了雪人也没生气,他几步跑起来朝龚俊身上扑。抖落的碎雪扑簌簌地落在了低垂的睫毛上,龚俊稳稳地接住了他,就着拿纸巾给他擦脸的动作,在漫天大雪的掩映中吻了下去。

  他说:“我爱你。”

  张哲瀚剧烈喘息着从睡梦中挣扎着醒了过来,然而清醒只有短暂的片刻,无穷无尽的困倦从黑暗中藤蔓一般攀爬着勾住了他的手脚。他昏沉地勉强支撑着神志想去看清龚俊在哪,干涩的音节刚从嗓子里冒出来就被迅速地捕捉到了。

  龚俊就坐在旁边,一听到动静立刻神色焦急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终于醒了!”

   张哲瀚张了张嘴,模糊的视线天旋地转地扭曲起来,他在再度沉睡过去之前紧紧攥着龚俊的手,声音很轻地说:“对不起。”

  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在沙发上留下了洇开的水痕。

  “张哲瀚!!”他听见龚俊惊痛的呼喊声在耳边炸开,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湮灭在了凄厉的风声里。

  他想起来了。

  十三层朝外能看见无遮无挡的广阔天空,墨蓝色的幕景下是北京高耸林立的一座座写字楼,张哲瀚在头晕目眩又离奇冷静的心绪里靠在了半人高的窗框边。

  夜风安静极了,和这座无人问津的观景大楼一起静默地溺毙在黑夜里。漫天星河下,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起龚俊来。从进组到出组的这三个月里,他们一面都没有见到过,他在荒凉的大西北山坳里,而龚俊被剧本留在了跨越大西洋的异国他乡拍电影。

  龚俊知道张哲瀚的情况远比他苦得多,张哲瀚拍板说要去演这部片子的时候,他也不是没犹豫过,但最后还是选择尊重爱人的决定。可始终还是放心不下,那头导演也是个要求严苛的,每天从天不亮一头扎进去抻到凌晨才放人,但龚俊只要一有时间就会给张哲瀚打电话。

  基本都是无人接听,或者是小雨在那头露出个被风沙吹得粗糙的黑脸,蹲在土垄上扯着嗓子,在大太阳底下举着视频镜头给他看正在拍戏的张哲瀚。

  太忙了,忙得昏天暗地,等双方终于能喘口气稍微歇一歇的时候,龚俊刚堪堪拍到后半段,而张哲瀚则逃去了新疆。

  张哲瀚本人其实没太把这个病当回事,他毕竟也活了三十好几,读过不少书看过不少世事,知道像他这种因戏影响情绪出问题的例子多得是。无论什么病只要按医嘱好好吃药,多少都会好转起来。他什么都不怕,但他怕影响龚俊拍戏,也就没跟龚俊细说这边的情况,只提了一嘴说出去玩两天散散心。

  龚俊知道他有这个拍完戏出去旅游的习惯,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后就放心地没再管了。

  张哲瀚喝醉的时候,失眠的时候,失控痛哭的时候都会想到龚俊,但哪个时刻的思念都没有这个瞬间来得浓烈和不可控。

  挥之不去的酒劲儿催发下,他终于不再强行去克制汹涌翻腾的心绪。张哲瀚掏出手机点进了快捷拨号界面,整个人放松地倚靠在了窗台上。

  他对着联系人头像里龚俊笑得牙不见眼的表情包怀念地看了好一会儿,纷乱的脚步声从楼下由远及近地响起,张哲瀚抿起一点开心的笑,指尖按上了熟悉的号码。

  松动的木质窗框摇摇欲坠地承受着人体施加上来的全部重量,在崩裂的边缘发出危险的细微咔咔声。

  张哲瀚浑然不觉地举起手机不自觉朝后仰去,通话接通的刹那,龚俊的身影和急促喘息的声音重叠着从走廊的尽头浮现了出来。

  他诧异地扭过头去看,嘴角涌现出又惊奇又意外的一点儿笑意,说:“龚……”

  下一秒,终于支撑不住的窗框轰然碎成了一堆废料。断裂的音节骤然消失在空气里,张哲瀚猝不及防地,无遮无掩地在重力推涌下狠狠向后仰面栽了下去。

  “张哲瀚!!!”龚俊目眦欲裂地朝他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两个人的指尖短暂触碰了一瞬。张哲瀚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轻飘飘地从他眼前挣脱束缚,坠落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眼前的世界停止了。

  随之切换进来的,是一种近乎旁观的视角。

  张哲瀚在黑白两色割裂出的视线里,看见龚俊发愣地站在坍塌的窗边,他双手撑着碎裂的玻璃,满手都是淋漓淌落的血迹。警车和救护车尖锐的鸣笛扭曲着撕裂了死寂的夜幕,龚俊在楼下逐渐嘈杂起来的氛围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十三层。

  临走之前,他把手腕对着玻璃来回比划了半天,最后轻描淡写地往上挪了挪,将手心覆盖在凹凸不平的截面上,割破了生命线的纹路。

  清晨与黄昏,日升与日落,世间所有美好鲜活的东西,都在瞬息之间失去了意义。

  龚俊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他暂停了一切影视活动,像一个失去语言功能也失去生命力的人偶,沉默地处理着张哲瀚的后事。他们早些年在镜头前以兄弟的互称隐晦地半出柜过,关系在圈子里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无论是出席葬礼或是来探望龚俊的人,却连一句“节哀”都很难说出口。

  因为这两个字看起来,在他身上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他把张哲瀚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打包好放进了柜子里,共同生活过的痕迹一点一点在公寓里被抹掉,连同热闹的生气也没有了。

  葬礼过后的一周,猫也死了。

  其实早就有预兆了,张哲瀚坠楼的第二天清晨,龚俊回到家就发现三花开始不吃不喝,带去医院看也没查出来任何问题。它只是趴在那块张哲瀚经常盘腿坐着的地毯上,无精打采地静静闭着眼打瞌睡。

  猫粮换了一次又一次,龚俊想尽了一切办法,但都没有用。他筋疲力尽地坐在瘦了一圈的猫旁边,捧着报纸读:“知名影视演员张哲瀚于12日晚醉后从市中心观景大楼不慎坠楼身亡,据悉,坠楼原因是施工单位建造材料出现不合格问题导致窗框松动断裂,目前警方已对这起意外事故展开调查……”

  昏暗的光影错落地倾泻在头条新闻的版面上,照映着荒诞而可悲的现实。

  他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抖得厉害,但声音却依旧平静:“他生前你老惹他生气,偷吃零食连冰箱里的冰淇淋都能翻出来吃掉,他老揍你,你见了他就要躲,现在后悔了?知道想他了?早干吗去了,有什么用呢。”

  猫无力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气若游丝地“喵”了一声。

  龚俊就笑,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没用啦。”

  又过了几天,猫趴在那块毯子上,悄无声息地死了。龚俊把它葬在了离张哲瀚隔了一块地的公墓里,旁边的那块墓地也被他一同买了下来,只是现在还空着。

  别的墓前都摆满了白菊,而龚俊带了束玫瑰过来。他把开得绯红的漂亮花束摆在石碑前,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甚至连照片都没多看一眼。

  龚俊开始把自己同外界隔绝开来,戏不拍了,朋友不见了,连助理都联系不到他。而他每天照常在家里起得很早,到饭点就做两人份的菜摆在餐桌上,然后一个人对着空空荡荡的客厅吃饭。

  他就这样麻木地活过了头七。

  到了第八天早上的时候,龚俊去了趟殡仪馆,早就通知让来认领死者生前物品,但他一直没去。张哲瀚留下来的东西被收拾好存进了纸箱里,龚俊抱着箱子站在马路边一样样去翻看。

  手机早就碎得看不出形状了,钱包和身份证放在一起,衬衫在坠楼后一直浸泡在血里,洗过了也还是残留着大片血渍。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了,龚俊打开钱包看了看,现在早就没人用纸币付款了,张哲瀚的钱包里也只零零散散放了几张十块五十的面额。

  除此之外,是一张搁在夹层里的,两个人的合照。

  是《山河令》第一次剧本围读会时,导演给他俩拍下的照片。

  张哲瀚那时候留着一头日系的半长卷发,打理得蓬松柔顺地垂在耳后。他穿着件简单的白色T恤,端正地坐在那里绷起周子舒的神色望着龚俊。而龚俊很快就把温客行的情绪揣摩到位,突然探过手就要去摸他的脸一探究竟。张哲瀚反应极快地朝后一躲,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臂,开口道:

  “温公子。”

  三个字念得又快又急,从舌尖上缱绻着跌落。

  空调房里龚俊的皮肤被吹得凉飕飕的,而张哲瀚的手心却热得发烫。一冷一热的冲突里,他一双极标准的杏眼轻飘飘地勾起一点上挑的眼神来,从浓密的长睫下冷淡而不动声色地瞧着龚俊。

  龚俊眨了眨眼,意味不明地浮现出来一点儿笑意,用一把低沉的迷人嗓音轻佻地试探道:“是皮肉……?奇怪了,怎么摸起来,像是你自己长的。”

  四目相接,两个人分明都还在戏里,但某个不易察觉的刹那,竟也有些微地怔愣。

  导演觉得这一刻的氛围实在很欲语还休,很贴切,但除了贴切,又多出来了点儿别的意味不明的东西,于是本能反应抓拍了下来。

  后来张哲瀚向他讨要来了那张照片,龚俊也说想印一份保存,张哲瀚只语焉不详地搪塞过去说忘记放在哪里了。哪怕后来恋爱,求婚,结婚,相伴走过几载岁月,龚俊也仍然不知道照片的去向。

  原来在这里,竟然在这里。

  在一个除他之外没人会打开看的老旧钱包里,在他每天上班下班随身带着的私人物品里。照片的边缘甚至因为摩挲过很多次而变得泛黄起来,龚俊难以想象,见不到面没空打电话的日子里,张哲瀚到底是怎么带着难捱的思念一个人熬过来的。

  他说不出任何的话,有一刹那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千百遍,可是回过神来仍然好端端地站在殡仪馆门口,怀里抱着爱人的遗物。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龚俊就这么抱着纸箱行尸走肉般走回了家。

  天阴沉得可怕,风雨欲来的压迫感顺着低垂的天际线倾灌下来。大厦将倾,而龚俊带着赴死的念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在家门口前摸出钥匙开门,先是一连串钥匙丁零当啷的碰撞声,接着是防盗门吱呀转动的声音。换好拖鞋后龚俊站在原地环顾了一圈客厅,昏暗的光线下,不大的地方显得格外空荡和死气沉沉,似乎张哲瀚走了,也把所有的热闹与生气都带走了。

  他准备找个地方把遗物安置好,最后打扫一遍公寓,把张哲瀚的东西从柜子里找出来摆回原位,然后在属于两个人的家里结束生命。

  然而下一秒,一个欢快的,恶作剧般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嗨!”

  张哲瀚看见龚俊骤然僵住了,片刻过后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一刹那原本黑白的世界从他的眼前,从张哲瀚拍过的肩膀上,迅速恢复成鲜活的色彩,然后极快地向周围蔓延开。

  世界突然间活过来了。

  张哲瀚终于睁开了眼。

  龚俊靠在他身旁的沙发上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眉间皱着,眼下泛着浓重的乌青。张哲瀚安静地望着他,似乎只有短短的两三秒,又好像已经望了很久很久。

  久到龚俊倏然被惊醒,有所感应地朝他看了过来,不确定地小声叫道:“……张哲瀚?”

  张哲瀚笑了起来,他说:“嗯,在呢。”

  龚俊紧绷的状态一下子就垮了,他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张哲瀚搂进怀里,伸手抱过去的方向那么准确,好像看不见也不足以成为任何阻碍。龚俊吐息滚烫,声音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哽咽,后怕地说:“你吓死我了,你知道自己睡了几天吗?我真以为你就这么……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张哲瀚哄小孩子一般,力度很轻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捋。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说,那些蜂拥而至的记忆与情绪几乎要将他溺死在痛苦和遗憾里。

  可他只是很轻地重复着陷入昏睡前的那句话,他说:

  “对不起,龚俊。”

  龚俊蓦然僵住了。

  一刹那的寂静过后,张哲瀚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毫不掩饰地滴落进了脖颈里。龚俊抱得很紧,勒得他几乎骨头都要发痛,他一遍遍地颤声道:

  “张老师,猫死了。”

  “猫死了。”

  他哭得浑身发抖,哽咽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仿佛要将葬礼上和后来未曾落下的泪统统都流出来。

  他说,我没能把他救下来,他就那么在我面前离开了。

  近乎窒息的痛苦逼迫得张哲瀚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他红着眼眶很温柔地摸了摸龚俊的头,说:“龚俊,不是你的错。”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令人绝望的事情,生老病死,世事变迁,桩桩件件,都是我不想让你那么早体验到的。可命运有时候总是荒唐,总是不由你我。张哲瀚茫然地想,怎么会是要你来说道歉,是我该说对不起啊。

  是我把你一个人留了下来。

  龚俊把原本属于张哲瀚的东西都从柜子里找了出来,摆回了原有的位置上,一人一鬼就这么相互陪伴着继续往前过日子。

  龚俊哭完一场后情绪好了很多,他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跟张哲瀚说了出来,那些后悔的,愧疚的,遗憾的,想要放弃生命的心情,统统摊开来给他看。

  张哲瀚就耐心地听他说,两个人什么也没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团在床上说话。龚俊姿态依恋地把脸贴在张哲瀚胸前,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他怀里,一米八几的个子蜷成了婴儿的形状,他说着说着终于开始犯困,讲到一半的声音断续着低了下去。

  张哲瀚附在他的耳边哄他,说:“没关系,睡吧。”

  龚俊陡然放松下来,他枕在熟悉的怀抱里,久违地安心地睡着了

  那天过后张哲瀚发现一切都变得快速好转起来,龚俊开始逐步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里。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但偶尔也会出门接一些诸如杂志拍摄和采访之类耗时不长的工作。

  有时候他一走就是大半天,张哲瀚还有些不太适应,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甚至还会催促他不要在家赖着了快点出去工作多赚点养老金。

  彼时龚俊正在阳台上修剪那盆冒出绿芽的蔷薇,听见这话忍俊不禁地侧过身看了一眼张哲瀚,叹了口气说:“张老师,我钱已经赚得够多了,到老了就算单买栋养老院住也够了。”

  张哲瀚就撑着下巴趴在窗台上端详他,嘀嘀咕咕地道:“你有能耐行了吧,不过等你变成老头了我也该转世了,估计都好几十岁了得。”

  他说到这又“唉”地叹了口气,说:“那不行啊!那我们到时候不就成老少恋了!”

  龚俊笑了起来,说:“没关系,只要你来,我就一定去找你,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进小阳台里,龚俊一边跟他插科打诨聊天,一边很臭美地拎了几件外套出来,让张哲瀚给他选晚上和朋友聚餐穿的衣服。

  客厅里正在放午间新闻过后的综艺节目,热闹的欢笑声里掺杂着厨房咕嘟咕嘟炖汤的香味。小区楼下最近新装了一批健身器材,站在这个角度望下去,正好可以看见围着单杠嬉戏打闹的小朋友,和喝茶遛狗晒太阳的老年人。

  张哲瀚在这样久违的生活气息里,怀念地微微笑了起来。

  龚俊凑过来摸索着要吻他,张哲瀚一边同他接吻一边拽了件亮色的衬衫塞给他,含混不清地说:“就这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向后推移,等到龚俊终于拿了新剧本回来的那天下午,张哲瀚忽然突如其来地感应到了些什么。

  他沉默半晌,一句话也没说。龚俊正很兴奋地盘腿坐在地毯上捧着剧本给他读故事的梗概,说他第一眼看到这个本子就很有兴趣,说完又很不好意思地偷偷瞥了一眼张哲瀚,唉声叹气地说哎呀……小半年都没演过戏了,不知道能不能演好哦。

  张哲瀚也没戳破他的心思,想了想凑过去俯身亲了一下他,说:“龚老师,你的自信呢?你想演就一定能成功的,以后还会有很多好本子在等着你,不拿个影帝别来见我啊,见了我也装不认识你。”

  龚俊被亲得晕头转向,嗯嗯嗯嗯地说好,说你放心吧。

  他又把西装拿出来铺平熨烫,准备明天去和导演见个面聊一聊对角色的看法和剧情见解。张哲瀚坐在床边望着柜子上的结婚照发呆,一种即将消失的预感慢慢地从体内盘旋而出。龚俊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他收住自说自话唠叨了半天的话匣子,问:“怎么了?”

  张哲瀚说:“龚俊,你去看看我吧。”

  两个人谁都没有挑明了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龚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停下动作直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张哲瀚看了过来,良久才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好。”

  陵园距离市内有段距离,驱车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龚俊打开车门深吸了口气,朝那块墓碑走了过去。

  石碑被擦得干干净净,碑前整齐地摞着白菊和一些其他的花。来看他的人一直都没断过,甚至三花的墓前也摆着花,居然还有几袋猫粮和零食玩具。

  龚俊好笑地看了半天,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带来的一束玫瑰放在了张哲瀚的碑前,脊背笔直地在黄昏的夕阳下站成了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说,张哲瀚,我来看你了。

  这么久以来他都在选择对这里避而不见,似乎逃避就能改写事实,就能让他从无望的深渊里得以短暂喘息片刻。

  可是张哲瀚说,你来看看我吧。

  梦境到头来还是要醒,还是会醒。

  他从刻骨的死意边缘被爱人一点一点拉回来,见到了这寻常人间的太阳,找回了活着的微薄意愿。他还能再见一见张哲瀚,还能把原本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一一说给他听,哪怕余下的漫长岁月只剩一个人度过,可龚俊仍然觉得上天已经给了他最大的恩赐。

  龚俊轻声道:“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很难过,那么我就好好活着。”

  “你在这里等着我,再等一等,几十年很快的,张哲瀚。”

  玫瑰悄然盛放出热烈浪漫的绯红来,在肃穆苍白的陵园中遥遥独特着,像一颗小小的,闪耀的星球。

  龚俊回到家的时候,张哲瀚已经躺在了床上。不再是以虚无缥缈看不见的灵魂状态,而是完完整整,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穿着他们分别前的那身衣服,是和龚俊一起逛商场时挑的情侣装。一套黑白色系的绣花衬衫,龚俊挑了黑色的,他拿了白色的。临出发去剧组之前,张哲瀚蹲在摊开的行李箱边挑挑拣拣了半天选第二天出发穿的衣服,最后拿了这件出来。他蹲在地毯上就显得很小一团,举起那件衬衫冲龚俊歪着头笑,说:“龚老师,我明天穿这件走诶,你要不穿配套的吧!”

  暖黄色的灯光下他整个人被照得发着光,刚洗过的长发温温柔柔地顺着肩膀披散下来,发梢在晃荡的光影里茸茸地卷起一个弧。龚俊靠在卧室门前低头打游戏,他斗地主的水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个提升,连输好几次还在不服气地苦苦钻研。

  听见张哲瀚叫他龚俊就忙不迭地抬头去看,然后配合地点头说好呀,说那我们就情侣装出发去工作!说着还握了握拳,比划成一个打气的姿势,笑得牙不见眼,说,带着张老师的爱意去拍戏肯定会一帆风顺!

  如今那套从衣柜里消失的衣服,终于连同穿着他的人再次出现在了龚俊的眼前。

  张哲瀚看起来疲惫极了,但唇边仍然带着柔软的笑意。他朝旁边的位置拍了拍,说:“快来睡啦,龚老师。”

  深秋前的黑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阳台的门被龚俊打开了,雨声里是窗外未曾熄灭过的万家灯火。张哲瀚枕着龚俊的手臂,声音渺茫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散,他抿起一点笑,很慢地说:

  “有机会真想再去吃一次门口的早饭啊,我好像没跟你说过,他家的味道其实并不是真的很好吃。只是阿姨头回看见我们俩一起去的时候,偷偷把我拉到一边说我们很登对,说让我不要怕外面的人怎么想怎么看,要好好地在一起。”

  龚俊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他说:“嗯。”

  张哲瀚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勉强继续道:“那帮臭小子球也不好好打了,你……你以后有空去记得帮我多看看他们,该骂就骂,都是有天赋的好孩子,不能白耽误了。”

  他说到这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可是刚想开口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呛住了。龚俊伸手轻拍着他的脊背,张哲瀚好半天才平复了呼吸,他仍旧是一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龚俊,等你老了也去参加合唱团吧,去学学萨克斯,嗯…记得吹点好听的歌啊,我的歌就挺好听的。”

  龚俊说:“好。”

  张哲瀚又朝他怀里躺得更近了一点儿,清浅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缥缈起来,他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道:“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不是活着,是生活。”

  “要多出去晒晒太阳,要替我看看我没见过的景色,我……”他一口气渐渐消散了,艰难地喘息着说:“我要是在底下看见你提前来了,就算转世了也不去找你啊。”

  龚俊抓住了他的手,握着他的掌心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穿透胸膛砸进张哲瀚的手心里,砸进他的身体里。像一尾湿漉漉的鱼,挣扎着,鲜活着,汹涌的爱意与痛楚都在颤动中毫无阻隔地灌进了他的生命。

  龚俊说:“我会好好活着的,你放心,要等我,知道吗?”

  张哲瀚终于放下心来,他打了个哈欠,倦怠地松懈下力气靠着龚俊的胸口说:“龚老师,我困啦。”

  龚俊说:“晚安,张哲瀚。”

  他顿了顿,又说:“我爱你。”


  闹钟的溪流鸟鸣声准时响起,龚俊从睡梦中睁开眼,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边,床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摊开掌心,那枚一直穿成项链挂在张哲瀚脖子上的婚戒,正静悄悄地躺在他生命线的纹路上。

  深秋清晨天光乍破的朝阳柔和地洒在了窗棂上,龚俊朝外望了一眼,他发现那盆摆在阳台一角的蔷薇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绽出了一点浅红的花苞,花期早该在初秋就结束的植物,竟然奇迹般地于临近初冬的清晨重新开出了花。

  天亮了。




*BGM来自我最爱的电影:《星际穿越》。

 唯有爱能跨越一切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张哲瀚被困住是因为龚俊的执念,也是因为自己的放心不下。

*龚俊每放弃一点寻死的念头,张哲瀚的记忆就会恢复一点,直到最后带着全部的记忆和爱意消散。

*文名的意思:出自《Call me by your name》。在原文里只是一条在案板上湿淋淋跳动的鱼。但是结尾时又提到“在火车上,我告诉他,我以为他溺水的那天,我是如何决心央求父亲召集尽可能多的渔夫去找他。渔夫找到他后,会在我们的海滩上点燃火葬用的柴堆,这时我就去厨房拿来马法尔达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脏,因为那颗心脏和他的衬衫是我此生仅有的痕迹。一颗心和一件衬衫。他包裹在湿衬衫里的心脏——像安喀斯的鱼。” 

  在这里更多的是指代龚俊爱着他的那颗湿淋淋又竭尽跳动的心,和他所拥有的一切——记忆与爱。




番外篇:《春夜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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